城市化生存
作者:樊荣强
城市生活是人类中大多数人的梦想。
我出生在乡下,而最早的对城市的记忆,大约在五六岁的时候,跟随妈妈进县城。天不亮就搭上乡场上供销社进城拉货的牛车,摇摇晃晃一个多小时,到达城边的时候,就下车步行。天依然只有蒙蒙亮,路灯是现在已见不到的水银灯,灯光洒到地上,照到身上,把衣服裤子都变成了紫色,感觉特别的神奇。而遍布城里大街小巷的广播里传来电台的新闻播报与音乐,开启了城里人新一天热闹的的生活,也让我这个乡下孩子感觉十分兴奋。
当然也会闹些笑话。而永远留存在我记忆中的笑话,就是我回到家里后,用重庆话赞叹——“好大一个湾子啊!”湾子就是村庄的意思,完全是一个乡下小孩的视角。
我也要到城里生活!从此,也开始了我的城市生活梦想。
长大了,读完书之后,到了县城工作、生活,而后又到重庆、广州等大小城市工作,在不同的城市里漂泊谋生,也到国内外许多城市旅行,感受着城市生活种种坎坷与艰辛、苦闷与彷徨,当然也有快乐与成就。
曾经有一部电视剧叫《北京人在纽约》,有句台词,让我记忆深刻——“如果你爱他,就送他去纽约,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请送他去纽约,因为那里是地狱。”其实,我觉得,这句话不仅适用于纽约,而且适用于所有的城市。
2011年夏天的某个日子,我乘车由重庆去200公里以外的开县讲课,沿途看到无数的农舍破烂坍塌,无人居住,顿觉茫然!我曾经在电视上看到过,也曾经亲身去看到过,在城市的某些可称为贫民窟的角落,在破旧、狭窄、肮脏的房子里,挤满了乡下来的大量民工与游民。他们为什么放着乡下虽然不高级,但是宽大的房子不住,要跑到城里蜗居在那种简直就称不上有生活质量,更谈不上任何幸福感的地方?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也许,每一个时代的人,都希望把握自己的命运,更希望改变自己的命运,而中国近几十年的变革,更是吊足了人们改变命运的胃口。甚至有人喊出了这样的口号——“虽然我自己不是富翁的儿子,但我一定要做富翁的爸爸。”这不是在骂人仇富,而是表达一种从自己这一代开始改变祖祖辈辈延续下来的贫困命运的决心。
而城市,则成了人们改变命运的载体与空间!
在20世纪80年代,我开始学习中西方比较文化,也开始接触城市社会学,而所谓城市社会学主要就是研究城市问题。也许正是这个因素,我一直对城市有着向往与抗拒的内心矛盾。
城市是天堂,这只是对人的肉体而言;对人的精神而言,城市往往是地狱。
10年前,我在广州当记者,曾写过“广东四小虎”批判系列文章,在其中的《东莞凭什么?》一文里写道——
“东莞繁荣的工业化表象背后,那些在流水线上,在社会底层,在现代化的厂房里面,那数百万的民工在东莞得到了什么呢?除了微薄的工资,就是冷眼、歧视、排斥,以及内心无尽的煎熬。农民在城市里难以扎根,外地人在东莞只能是暂住,症结在于滞后的户籍制度。深圳出台了蓝印户口政策,但那是给一些高素质的人,一些带来投资的人。这样的政策在东莞不适用,因为东莞大量的是工厂劳工,是农民;农民不会去领蓝印户口,最多只能领一个暂住证。”“大部分的民工,在户籍制度的约束之下,在自己只拥有简单劳动力的现实面前,他们并不奢望自己能在东莞落地生根,而只能是在自己身体最强壮的时候,在工厂还招收他们的时候(一般是18岁到24岁),将自己的劳动力在东莞廉价地出卖,然后再回乡养老。”
在很长时间以来,我都喜欢用农村或者农民的视角来看等城市问题,并且对于城市化生存满怀担忧。
城市化,按照学术的概念是指伴随工业化进程所呈现出来的城市人口增加与城市面积扩大。而我所理解的城市化生存,则是指乡下进城打工的农民工、乡下生活考上大学进城的学生、城市扩大土地被占而户籍改变的农民,他们在一种遽变的境遇之中,主动或被动地卷入到城市生活的洪流之中的状态。
以我个人的观察,绝大多数的人并不喜欢城市生活那种扭曲人性的压力与挑战,而人们不得不选择城市的根本原因,并不是表面上的人们喜欢城市的喧嚣与繁华,而是因为只有在人口密集的城市之中,我们才有机会挣钱,并改变贫困的命运。
然而,城市化生存在改变人们命运的同时,也改造了我们的精神世界。
傅立叶,一位空想社会主义的大师,在100多年前就天才地指出,资本主义的文明制度结构,刺激了人们种种个人反对大众的欲望以及由此导致的灾祸,比如,医生希望自己的同胞患热病,律师希望每个家庭都发生诉讼,建筑师渴望一把大火将城市的四分之一都化为灰烬,安装玻璃的工人希望下一场大冰雹打碎所有的玻璃……每当我想起这段文字,我都为城市化生存的人们感到一种悲哀,为什么我们的所有成就与幸福,都是建立在别人的不幸与失败之上呢?
然而,这就是城市化生存的本质!
人的生存,除了物质的需求、精神的需求,还有审美的需求。审美的需求,不仅有酒神式的狂欢,还得有没有丝毫异化的存在感。我们需求激情,但每天都血脉贲张,并不是人们追求的生活。
《人,诗意地栖居》是德国古典浪漫派诗歌的先驱荷尔德林的一首诗。我喜欢这首诗,不论他诗歌的原意如何,他的这首诗的题目,我认为是人类超功利生存理想的最完美表述!
当人们经历了城市化生存之后,由感性回归理性,由颠狂回归平淡的时候,我们就开始了精神家园的反思与追寻。